2018年底,安寧病房團隊接到腸胃科醫師的電話,希望從加護病房轉過來一個病人。
「糖尿病、猛爆性肝炎、肝硬化、末期,病人不願意治療了。」電話詢問的時候,腸胃科醫師簡短說了這幾句話。
那天是星期五下午,微雨,滿頭白髮的王伯伯被太太推著輪椅進來,我有點訝異,我一直以為他應該是躺在推床上來的。
64歲的王伯伯,雖然說是猛爆性肝炎,其實氣色還不錯。我走到床旁了解病情的時候,注意到他右腳因為糖尿病截肢後纏的紗布。
「肝臟,為什麼不想繼續治療了呢?」閒聊幾句後,我單刀直入地問。
「醫生說只剩下換肝這條路了…..」王伯伯操著台灣國語,跟我說:「我不想浪費別人的肝臟了,之前糖尿病、肝硬化,弄了好久,好辛苦……我活夠了拉,很滿足了,謝謝醫師。」
我注意到,王太太在旁邊,低著頭沒有說話,但王伯伯一直握著王太太的手。
我把後續可能的緩和治療方針和可能遇到的狀況跟王伯伯夫婦說了,他們很友善安靜,沒有問太多問題,只是一直握著對方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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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晚上,護理師阿貴值班,晚上8點多,聽見活動室傳來鋼琴聲,似乎是一首台語老歌。
「奇怪,平常幾乎都是家屬在談,現在這麼晚了,會是誰?」
阿貴走向活動室,琴聲愈來愈大。映入眼簾的,是一台輪椅,還有坐在鋼琴前的王伯伯,熟練地舞動著手指,琴聲隨之出現。
阿貴非常驚訝,「王伯伯,你會彈琴喔!」
「黑阿!以前去那卡西駐唱時學的,嘿嘿。」王伯伯邊談邊說邊轉頭,有些得意。
王伯伯以前是鐵工,年輕的時候,朋友說附近的那卡西缺人上台,找他去幫忙,跟他說:「你只要做做樣子就好了,不用真的會彈。」可是王伯伯不是這種取巧的人,他努力自學了六個月,竟然給他練成了,可以彈一些簡單的歌曲,
安寧病房裡,琴音繚繞。王伯伯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中,而阿貴愈聽愈開心,靈機一動,跟王伯伯說:
「王伯伯,不然下周一我們幫你辦一個音樂會好不好?」
王伯伯聽到,眼睛一亮,轉過頭來說:「好啊!下禮拜一嗎?那我要努力練習了!」馬上轉頭面對鋼琴,愈談愈起勁。
他練了一個多小時了,阿貴注意到,最常自彈自唱的是這一首歌:
「一言說出就要放乎忘記妳……舊情綿綿暝日恰想也是妳……」
「青春夢斷妳我已經是無望……舊情綿綿心內只想妳一人……」
阿貴在旁邊,用手機錄下一些練習的片段,想說音樂會那天剪成一個花絮來放。
夜晚的安寧病房,充滿了音樂和期待。
然而,王伯伯的音樂會,始終沒有開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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猛爆性肝炎,來的太猛太快。星期六,王伯伯陷入肝昏迷。星期日,王伯伯過世了。
王太太很傷心,一直掉眼淚。她跟阿貴說:「如果當初我沒有聽他的話,繼續等換肝,會不會他就不會走了?如果我當初不顧他的反對,或許他現在還會在?」王太太很自責,一直重複這些話。我們也只能不斷同理,給她支持。
其實,王太太的反應,讓團隊有點難過。安寧存在的意義,是希望讓死者善終、生者善別,但疾病實在來的太過急速,夫妻還沒有好好說再見,時間就到了。
星期一,鋼琴等在那裡,卻沒有人去彈它了。
王伯伯的葬禮辦完之後,阿貴在整理病歷的時候,想起那天晚上拍的照片和影片。她把影片照片燒成一片光碟,裝進信封袋裡,附上一張紙條:
「王太太,這是王伯伯生前在病房練習彈琴的影片,本來我們星期一要幫他辦一個小型音樂會的,很遺憾。他的歌聲很好聽,留給您作紀念。 阿貴」
阿貴把信寄了出去,繼續每天日常的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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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很快就埋首於新的病人和工作當中,數個禮拜後的某一天,看到王太太出現在病房,我們都很驚訝。
王太太跟我們鞠躬,從包包裡拿出了那片光碟,說:
「我收到光碟了,謝謝你們。我不知道他要開音樂會,也不知道他練習地這麼認真……我一直很自責,如果當初不要來安寧病房,也許他就不會走了……老實說,當初還有點對你們生氣,真的很抱歉。他年輕的時候有彈琴給我聽,其實已經很久沒彈了……我看到他,很開心、真的很開心,笑容很溫暖,身上沒有他不喜歡的管子,面貌依舊是我最熟悉的他……看完影片之後,我知道這是他要送我的禮物,是他想對我說的話,謝謝你們……」說到這裡,王太太哭了。
護理長秋敏上前握著她的手,跟他說:「我們再一起看一次好不好,把它當作是音樂會。」
團隊和王太太一起走到活動室,打開光碟機,把光碟放進去,打開電視。畫面裡,是滿頭白髮、胖胖的王伯伯,認真地敲著琴鍵,唱著:
「一言說出就要放乎忘記妳……舊情綿綿暝日恰想也是妳……」
大家的臉上露出了微笑,王太太轉頭望向那台鋼琴的位置,它靜靜地陪伴在那裏,冬日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