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幾天，突然很想念遠在東部的老同學，好久沒聯絡了。於是發了個訊息給他 :
「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又過了好久了耶，世界都變了，你最近好嗎」
過了不久，他回我: 「嚇我一跳以為是廣告詞」
我笑了，然後我們在手機上一來往地隨意聊聊近況，聊聊在疫情中大家生活的改變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突然想傳這個訊息，也許是因為新冠肺炎吧。
2020年，新冠肺炎的疫情改變了每個人所有的計畫、想望、看事情的方式。身為一個安寧緩和與老年醫學的醫師，其實很早就認知到，變局才是生命的正常。
抱著一瓶茶的大哥
半年前就訂了機票，原本今年三月要帶我的兒子乖寶第一次出國，到東京去勘櫻花⋯⋯當然退票了。
原本是休假的一周，換成整天戴著口罩在醫院奔走的一周……也好。疫情期間，醫院的病人愈來愈少，安寧的會診卻愈來愈多。
也許是大災難來臨的時候，讓每個人思考，什麼才是生命中重要的東西 ?
三月，某個星期三會診，就遇見了一個好有趣的大哥。短頭髮，瘦得皮包骨，癌症末期。腸子都破了，理論上不能吃任何東西，全靜脈營養。
但是，坐在床上的他懷裡抱著一瓶茶，就這麼在我面前咕嚕咕嚕喝了下去。我有點驚訝，問：「你不擔心嗎？」
他說：「醫生，我跟你說，前幾天跟我說不能喝水，我簡直活在地獄。主治醫師說我剩沒幾天了，那我只想在最後的日子，喝幾口水。喝了水舒服多了⋯⋯我還喝了蜂蜜檸檬，還有這瓶高山茶，高級的，自己泡的，請你喝一杯？」
我笑著搖搖頭，他突然低聲說：「醫生，我跟你說，我還珍藏了一罐麝香貓咖啡，打算到最後的那一天，喝了。」
「為什麼要最後一天才喝？」我問。
「我只是想保有，那種到了最後還可以自主決定的感覺⋯⋯」
跟這個病人的談話充滿了生活感，是很少在醫院可以感受到的。麝香貓咖啡沒喝過，但讓我想起「一路玩到掛」這部電影。
被揉掉的願望清單
一路玩到掛(The bucket list)，描寫二個截然不同的老年人，億萬富翁愛德華柯爾(傑克尼克遜飾演)和汽車技工卡特錢伯斯(摩根費理曼飾演)，在人生的晚期住到了同一間病房，都被診斷出不治之症，都經歷過震驚與痛心。然而，他們並沒有就此一蹶不振，反而從彼此的友誼中找到支持與力量。
The bucket list，指的是願望清單，是卡特大學時期哲學老師出的功課。大學時代的作業，過了就過了，日月流轉，生命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們花時間去做、去投入：愛情、婚姻、家庭、工作、事業、成就、名望……誰有時間去思考願望清單呢？但是，正是在大災難來臨的時候，反而讓我們有機會停下來思考，自己真正想要什麼。
於是在深夜，卡特找了一張筆記紙，寫下了自己的願望清單：
看見真正雄偉的景色
無私地幫助一位陌生人
笑到哭
開Shelby Mustang跑車
寫完之後，他把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，然後去睡了。
隔天一早，願望清單被愛德華撿起來，他好奇地打開來看。這裡最有趣的是，卡特發現他的願望清單被發現了，一開始惱羞成怒地對愛德華吼著：「還給我！給我！」後來，他應該也被自己的情緒嚇到了，才冷靜下來。
這裡用主角的情感變化實際說明了，願望清單絕對不是一個無關緊要、隨便寫寫的小事情，而是一個非常私密、個人的東西，因為它代表著自己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，代表著這個人的價值觀，也代表著我們之所以與別人不同的地方。
後來，愛喝麝香貓咖啡的愛德華在那張紙上加上了自己的願望清單：
親吻最美麗的女子
在身上刺青
高空跳傘
之後，二個末期癌症的病人，毅然決然攜手離開醫院，去追尋自己最深處的想望。
我們的願望，決定了我們是誰，也決定了我們要去的方向。
聽不進勸的老爺爺
馬爺爺的家尚稱整齊，主要照顧者—他的兒子把環境維持的不錯，只是蚊子很多，有點惱人。後來我才發現，那不是蚊子，而是果蠅。因為爺爺頭上的傷口太大，紗布容易潮濕，又有味道，於是好幾隻果蠅就在爺爺的頭上盤旋。我一邊做身體檢查，一邊要用手把果蠅趕走。
「阿公！蚊子有點多耶！」我說。
阿公有點虛弱，慢慢地說：「沒關係，習慣了！」
幫阿公做了理學檢查，問了問近況，還算穩定，於是我就開始打病歷。這時，護理師走過來，面有難色地小小聲跟我說：「朱醫師，爺爺說他要去掃墓。兒子有點困擾，你可以勸勸爺爺嗎？」
「去掃墓？不要吧！」我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不要去。
爺爺坐在椅上閉目休息，我走到他旁邊拍拍他的肩膀，跟他說：「爺爺！聽說你想去掃墓喔！」
「對阿，清明節快到了。」那時正是三月底。
「爺爺，墓在哪裡啊？」我想說如果很近，說不定還有機會。
「宜蘭。」爺爺的回答讓我嚇一跳。我趕緊說：
「宜蘭很遠耶！爺爺你體力可以撐得住嗎？而且現在又有新冠肺炎疫情，去人多的地方很危險啦！爺爺，不如我們今年不要去，好不好？」
「要去拉。」看起來爺爺有聽進去我的擔心，但是他還是堅持要去。
「爺爺，真的很危險啦！總統都叫大家不要出遠門，還是我們今年延後去，等疫情結束之後再去？」我提出折衷方案。
「要去拉，不去不行。」爺爺淡淡地說。
當下我明白，要用醫學和道理說服爺爺，行不通的。
「爺爺，每年去掃墓，對你來說很重要喔？」我試著同理他。
「是阿……醫師我跟你說，我們家裡，只剩我一個人了。哥哥、弟弟、妹妹……都走了。我是家裡最後一個兒子，如果我沒有去，爸爸媽媽的墓沒有人整理，會很不好，不行的……」我注意到，爺爺講到最後有點哽咽，眼眶有點濕潤。
我沉默了一下，繼續讓他說。
「而且，我生病了，再去，也沒幾年了……」爺爺愈說愈小聲，我突然意識到，今年可能是爺爺最後一年去掃墓了。
我們的願望，決定了我們是誰，也決定了我們要去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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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災難來臨的時候，讓每個人思考，什麼才是生命中重要的東西？
我建議每個人，都可以試著回答以下的問題，並且把它寫下來：
- 我的人生中，最重要的價值觀是什麼？
- 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？
- 什麼是我的人生中一定想要完成的事情？
- 既然這些人、這些事這麼重要，我應該如何陪伴他們，並設法完成這些事情？
如果你有想一想，寫下來，我相信你會發現，我們日常生活中許多的擔心，變得不再那麼重要了。我們生活許多令人煩惱的念頭，其實都是自己給自己的枷鎖。
我們都知道，我們的願望決定了我們是誰，也決定了我們要去的方向。但是，我們很少花時間，靜下心來，好好確認一下，什麼才是我們的願望？
離開馬爺爺家的時候，我決定尊重爺爺的願望，跟爺爺說：「好啦！爺爺，那要去的話，有幾件事情一定要答應我喔！第一，口罩要戴好……
(作者為老年醫學、安寧緩和專科醫師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