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底在粉專推薦了《別告訴她》這部電影，獲得了廣大的回響。它也成為我的今年第一部電影。
真的很好看。其實電影的情節並不是太刺激曲折，但是在導演的敘事鏡頭下，每一幕淡淡的情緒，正符合了電影希望訴說的調性，並讓人回味再三。
身為一個老年醫學與安寧緩和專科醫師，「隱瞞病情」這件事，幾乎每天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生。我的書《人生的最後期末考》，其中一篇就是在談關於隱瞞病情的三大問題：
「1. 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，身後事，例如財產規劃、後事交代等等很難找到時機討論。沒有討論，一但病人突然離開人世，後續則可能是家族裡的紛爭及困擾。
2. 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，最後關頭的關鍵醫療決定，如插管、電擊、壓胸等等，也部會有機會可以討論。等某一天突然進入緊急情況了，通常家屬們面面相覷，只好硬著頭皮替病人決定。只是，無論做什麼決定，心裡頭都會有另一個聲音，小小聲地問自己說：「萬一我做錯了決定，怎麼辦？」可惜，那時已經沒有人可以給我們答案了。
3. 最重要的是，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，沒有辦法好好的利用剩下的時間，跟最愛的家人道謝、道歉、道愛和道別！
人生的最後期末考/商周出版」
這三個問題，在電影中有些有討論到，有些沒有。不過電影用了另一個角度—孫女Billi，來看待「隱瞞病情」這件事，也帶給我很多不一樣的感受。
我想從三個角度來談這部電影：面對壞消息的方式、傳統「幫家人決定」的父權文化、隱瞞病情與四道人生。
面對壞消息的方式
女主角Billi是從小就因移民被父親帶到美國的年輕一輩，在美國的職涯發展不如想像中順利。這時候，父親接到了消息，在中國長春的奶奶得到了癌症晚期。家人決定不告訴奶奶這個消息，而是要藉由大伯兒子結婚的理由，全家飛回家看奶奶。
以上就是這部電影很單純的劇情。但是很吸引我的點是，觀察家族中每個人面對壞消息的方式，非常有趣。
電影中第一個拍到的長畫面，是奶奶的妹妹，在聽取醫師對姐姐病情說明。聽完之後，她面對著牆壁，好久、好久……說不出話來，那一瞬間，觀眾彷彿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掙扎、悲傷與了然。沉思許久之後，她去找她的姐姐。姊姊問她：
「醫生怎麼說？」
妹妹說：「沒事！」
然後她們回家了，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。
在片中，這個家庭幾乎每個人面對壞消息的態度都是：「我足夠堅強可以承受，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的痛苦與不安。」
於是Billi的爸爸聽到自己的媽媽罹患不治之症，他沒有第一時間跟女兒說，而是躲在房間裡面借酒澆愁。當女兒Billi發現的時候，跑到房間質問爸爸發生什麼事，爸爸卻一句話也不說。
Billi在片頭有一幕跟奶奶講越洋電話的片段，他人在紐約說著電話，一邊拆信，卻看到自己沒有被公司錄取。看得出Billi有點難過，於是她稍微停頓了一下。奶奶即使在遙遠的海洋另一端，也能透過聲音聽出孫女的心情。於是奶奶問：
「怎麼啦？」
Billi突然回過神，急忙說：「沒事！」然後，又若無其事地將對話帶向下一個話題。
當每個人面對壞消息的態度都是：「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的痛苦與不安，我自己可以處理。」的時候，無形中形塑了一種，每個人都不願意把壞消息、挫折、痛苦、難過的情緒，很坦然地與別人分享的環境。這樣的環境，當真正面對了壞消息界的大魔王—例如癌症—的時候，隱瞞真正的病情與感受，也就不這麼令人意外了。
幫家人決定的父權文化
這部電影另一個琢磨的重點，是「上一代幫下一代決定」這件事如何在家庭錯縱複雜的脈絡中進行。
浮在水面上的，是奶奶的乖孫要結婚了，奶奶必須要掌握關於結婚大小事，都得聽她的。一開始，大家跟奶奶說：「簡單辦，大家聚一聚就好」，奶奶絕不服從。從喜宴訂哪家飯店、要吃什麼菜，甚至到結婚照要怎麼拍、夫妻要擺什麼pose，乃至於婚宴當天要安排什麼節目，全都得照她的意志來。
形而下浮在水底的，是跨文化中上一代對下一代未來的支配。奶奶二個兒子，老大年輕時到了日本，老二年輕時去了美國，對於自己的未來和下一代的發展都有自己的想法。片中有一段很精彩的一幕，是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餐，Billi的媽媽和奶奶的姪女討論到下一代的安排，Billi 的媽媽重複問了一句話：
「所以你要讓兒子以後去美國嗎？」
「所以你還是希望兒子以後去美國囉？」
表面上是針對美中之間難解的政治與文化情結的討論，但骨子裡依舊是「上一代幫下一代決定」這件事的延伸。
而這樣的決定習慣了，甚至我們會開始幫那些「生病、失能、沒有話語權」的家人決定。
整部電影最大的爆點，是在影片後半才揭露了，Billi的爺爺，也是因為癌症走的。而且，在爺爺離世之前，奶奶也選擇了向爺爺隱瞞了病情。
終於，我們才了解，當奶奶是用這樣的態度面對爺爺，有一天奶奶生病了，其它的家人自然也會用相同的方式，面對奶奶。
隱瞞病情與四道人生
隱瞞病情，最令人難過的是，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，沒有辦法好好的利用剩下的時間，跟最愛的家人道謝、道歉、道愛和道別。而家人們因為不敢說出實情，也沒有道別的機會，就這樣抱憾終生。
前面提到，爺爺生病的時候，大家隱瞞了爺爺。Billi那時年紀還小，也是被隱瞞爺爺生病的其中一人。在片中她有一段回憶爺爺的獨白，極為精彩：
「我對於兒時唯一的記憶，就是在公園裡跟爺爺一起玩。後來我們去了美國，很少看到爺爺。當爺爺生病的時候，沒有人告訴我。就這樣，爺爺在我生命中突然消失了，我有多麼傷心阿！」
飾演Billi的Awkwafina就這樣在堂弟結婚當天，坐在新娘休息室哭著說出來這一段，令人鼻酸。
隱瞞了病情，也失去了預約好好告別的機會。
電影的結束，是Billi堂弟的婚宴，所有人都聚到了一起。
只看著奶奶忙著招呼客人、確認餐點、跟老朋友談天說地，甚至有老戰友趁亂告白…..奶奶的臉上滿是笑容，也許這一天是她最幸福的一天。
看到這裡，觀眾心中會有一個疑問：
「如果一開始就告訴了奶奶真相，她還會這麼開心地度過這一天嗎？」
「這個謊言，是否正如家人們所說，是一個善意的謊言（good lie）？」
電影的高潮，是Billi的大伯上台致詞。滿頭白髮，帶著眼鏡的他，終於忍不住，說出了自己想要講的話：
「媽，對不起我從年輕的時候就離開家，讓您承擔家中很多事，真的很對不起您，真的很謝謝您！媽，我敬您！」
台下的奶奶聽到兒子突然對他這麼說，心中雖然有點納悶，但更多的是感動，眼眶裡充滿了淚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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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的結束，大家都要回到自己的家中，準備跟奶奶道別。Billi依依不捨上了計程車，車子緩緩開動，奶奶卻仍不肯回去，望著計程車離開。
Billi轉頭從車子後窗回望，奶奶的身影愈來愈小、愈來愈小。
終究，奶奶還是不知道自己的疾病。
我不禁想，要等到何時，奶奶才會發現呢？她想知道自己的病情嗎？或者其實她不想知道呢？
電影沒有給我們答案，但是或許，我們應該要對這個問題，有我們自己的答案。
(作者為老年醫學、安寧緩和專科醫師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