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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3月25日 星期日

當他打給禮儀公司的時候,媽媽還在接受心臟按摩......一個真實的故事

 


幾年前的一個五月,曾經被派到一間北部的區域醫院短期支援,那時的一次值班,至今仍讓我難忘。

醫師所謂的值班,一般人其實很難想像。簡單來說,如果正常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的話,當天值班的醫師在下午五點半之後必須留下來繼續照顧病人,讓其他醫師可以下班休息,一直到隔天早上八點。只是,並非到隔天早上,值班的醫師就可以回家,而是必須上班到隔天下午五點半,等待另一個值班醫師接手,才可以休息。

對醫師來說,連續上班三十幾個小時,可說是家常便飯了。

幸好,我去支援的那間醫院,有專科護理師(NP)跟我們一起值班,幫忙分擔照護病人的工作。可惜的是,專科護理師上班也只到晚上十二點而已,所以每次值班那天,到了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,我的手機都會準時響起,而那天也是一樣。


值班的夜晚


「喂,朱醫師嗎?我是值班NP小晶啦!我差不多要下班了,今天的病人都還算是peace(平安),晚上應該不太會吵你,我走囉,掰!」

「等一下,」我急忙多問一句:「今天晚上有處理到什麼病人,狀況比較多的嗎?」

「都還好耶!我想一想……啊!有一個05床林阿嬤,86歲,她是心臟衰竭的病人,她晚上有點喘,我處理後已經好多了,你不用擔心啦,我真的要走囉,掰……」

「等一下,」我想一想不太對,連忙問她:「86歲,她心臟衰竭狀況還好嗎?是末期嗎?有沒有簽署不急救的意願書(DNR)?」

「我看一下喔……有耶!朱醫師你怎麼這麼厲害,她是心臟衰竭末期病人,有簽喔,一個月之前。好了,我真的要走囉,掰掰!」

掛掉電話,又處理了幾個病人之後,已經將近凌晨一點了,終於找到空檔,在值班室躺下來,就沉沉睡去。


半夜的來電


半夜三點,電話響起,一看是護理站打來的,我睡眼惺忪地說:「喂?」

「朱醫師,你快點來一下,那個05床的林阿嬤剛剛心跳停止了。」護理師有點緊張的說。

「啊!心跳停止了!」半夜被叫起來腦中一片混亂,好不容易找到一絲清明的思緒:「可是剛剛專科護理師跟我說,她有簽不急救意願書對不對?」她說對。

「好,我馬上過去。」我趕緊套了醫師袍,三步併作二步直奔病房。

到了病房外的護理站,一個人都沒有,我猜想一定都去幫忙林阿嬤了。只有一個男子正在打電話。我心裡想著,接下來要怎麼跟家屬解釋目前的狀況,安撫他們的情緒,協助處理後事,寫死亡診斷書等等……一個又一個的想法充滿我的腦袋。

病房就在前面,我深吸一口氣,打開門。

沒有想到,門後的景象令我倒抽一口氣。

林阿嬤躺在床上,成大字型。床邊站著四個護理師,其中一個跪在她的床上,幫她做心臟按摩。

「一下二下三下四下五下……」她按照一定的節奏,雙手按壓著阿嬤的胸口。她做的非常認真,於是阿嬤的床也跟著有規律的上下震動,老舊的床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。阿嬤一點反應也沒有,滿是皺紋的臉看來很平靜,眼睛緊閉著,嘴角流出一些唾液。

我急忙抓了一個護理師來問:「不是說阿嬤有簽不急救意願書嗎?為什麼現在還要做心臟按摩?」

那個護理師嘆了一口氣:「唉!剛剛我們做生命徵象測量的時候,發現阿嬤已經沒有心跳了。那個時候,睡在她旁邊的是她兒子,我們就把他叫起來,跟他說阿嬤的狀況,也跟他說了意願書的事情。我們告訴他,會用緩和醫療的方式讓阿嬤舒服地離開,還有之後要處理的事情有哪些……他兒子就是一直哭,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我們的話。最後,他說了一句:『不然這樣啦!不要插管也不要電擊,就幫我媽做心肺復甦術,試試看!』我們說不過他,只好做了。」

我聽到這裡心裡很難過,轉頭看看阿嬤的床,依然有規律的震動著。於是我趕緊走到走廊上去找他兒子。他的身形碩大,穿著汗衫、短褲和拖鞋,一邊來回踱步,一邊講手機。

我站在他旁邊,等他講完。原來他跟哥哥在說話:

「哥,你趕快過來,媽走了,媽走了……」他邊說邊哭。

正要上前拍拍他,沒想到他又有插播,仔細一聽,才發現,應該是禮儀公司打來:

「好、好、市立殯儀館,我知道,好,那就拜託你們了,謝謝!」他還是邊哭邊說話。

在他和哥哥,以及禮儀公司通話的同時,他的老母親的床,依然不停地上下搖晃著。

終於他講完了,我走上前去,跟他說明現在的狀況,同時也跟他說,只做心肺復甦術,效果也不大了,可以停下來了,好嗎?他擦擦眼淚,點點頭。

我回到病房,請護理師停下來,並且跟她們說接下來處理的方式。花了幾分鐘,我才發現,他兒子靜靜地的站在病房門口,看著我們。

那個身影,好巨大,又好渺小。


故事的結局


事後,我把阿嬤簽的那張不急救意願書,找出來看。確實阿嬤有簽,但意願書下方的二位見證人,卻不是兒女的名字,而是請朋友簽的。

我不知道,在簽這份意願書的時候,阿嬤有沒有跟兒子說。也許她沒有講,或是她有說,但可能只是輕描淡寫帶過,以致兒子不明白媽媽的心意。如果兒子無法全然了解媽媽的想法,在最後的緊急關頭,當護理師跟他說媽媽沒有心跳了,那個當下就必須要做出決定的時刻,要坦然的選擇放手,太難了。

有做預立醫療決定,很好。但是有沒有好好溝通,很可能才是最後的關鍵。跟醫療委任代理人溝通,跟醫護團隊溝通,以及,跟最親近的家人們溝通,自己對生命的態度、偏好和價值觀,才是預立醫療決定最重要的一把鑰匙。


(作者為安寧緩和及老年醫學專科醫師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