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，我把所有的迪士尼動畫電影不知看過多少次。其中，我最喜歡的是1994年上映的「獅子王」(Lion King)。
如果你跟我一樣是卡通迷，應該就知道，「獅子王」是迪士尼第一部以「死亡」為中心敘述的動畫。它清楚描寫了父子之間的情感、父親死亡的過程，以及小獅王辛巴如何面對父親逝世的心理歷程、成就了一部偉大的電影。直到現在，百老匯仍然上演著「獅子王」的音樂劇，歷久不衰。我一直以為，以「死亡」為核心的動畫，應該很難有超越「獅子王」的作品了。
想不到，2017年，出現了「可可夜總會」，一個橫跨五代的記憶故事。
(以下有雷)
--
「可可夜總會」以墨西哥亡靈節為背景，主人翁米高是一個熱愛音樂卻被家人禁止玩音樂的孩子，因為他的曾曾祖父，為了音樂的夢想背棄了家人。也因此，曾曾祖父在家族中視為一個不能說的名字，甚至連亡靈節家族祭拜的貢桌上也看不到他的照片，因為他的照片早就被丟掉了。
米高隱隱地把曾曾祖父視為偶像，總是希望可以聽到多一點關於他的事蹟，卻只能從失智的曾祖母那裏得到無限的失望。
一次偶然，米高進入了亡靈的世界，才知道，在每一年的亡靈節，死去的亡靈們可以過橋回到現世，看看自己的家人，前提是他們的照片必須被擺在貢桌上。
最後，他遇到了他的曾曾祖父，他無法在亡靈節回到現世，因為沒有人紀念他了。更可怕的是，如果現世沒有一個人擁有他的記憶，那他連亡靈的形體也會消逝……
如果我們死去之後，也沒有人記得我們了，那我們還留下什麼意義呢？
--
2000年9月，我讀高中三年級，那個時候很傻，因為聽說班上心儀的女生要住校，所以我也跟著去住校，一住就是一年。
有一天晚上，我在宿舍洗澡的時候，關上浴室隔間門，蓮蓬頭的熱水灑下來。不知是哪根筋不對，我突然想到，我是家中獨生子，有一天，爸爸媽媽死掉之後，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與我血緣相連了。我感到一股很深、很深的悲傷，就這樣在浴室哭了起來，眼淚和熱水在臉上交融著。
那是我第一次深刻體會到，「孤單」的另一層意義。
2017年11月，我跟那個當年心儀的女生--我的太太，生下了我們第一個小寶寶，他叫做乖寶。我得到了生命中第一張出生證明書。
在懷孕的過程中，儘管我跟老婆都覺得男女一樣好，我的失智父親從不掩飾他希望我們生下男生的偏好。他總是反覆問：「媳婦懷孕了沒有阿？」
「懷孕了！」我大聲說，他才聽得到。
「那是男生還是女生阿？」他會馬上問這一題。
「男生！」我回答。這時就會看到他咧嘴一笑，比出一個大大的「讚」。
過沒多久，又會重複一次同樣的問題、同樣的回答、同樣的笑容、同樣的讚。一直到乖寶出生了，爺爺看著孫子，臉上掛著的是一樣的笑容。
2017年12月，父親沒有給我們太多暗示，就悄然離世了。
父親走後，要辦的事情很多。有一天我突然發現，我的書桌上同時存在二張證明，一張是乖寶的出生證明書，一張是爸的死亡診斷書。我看著這二張證明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何感想，眼神飄向遠方。
--
「可可夜總會」的最後，米高同時在亡靈界找到了他的曾曾祖父，和曾曾祖母。 曾曾祖母還是對於當年先生拋家棄子追逐夢想無法原諒，但畢竟又是自己曾經的枕邊人，沒辦法放下。
這時，米高的曾曾祖父對著他的太太說了一句話：「妳可以不原諒我，但不能忘記我。」
看到這裡，我掉下淚來。
--
爸過世後，有一次我跟媽有點不愉快，為了除戶的事情。
人走之後，家人要到戶政事務所把他的名字從戶口名簿上刪除，稱為除戶。父親走的時候，剛好乖寶還沒取好名字，沒有報戶口，於是我就說：
「那就幫乖寶報戶口和爸的除戶一起辦，這樣不用跑二次。」畢竟，還有很多行政事項待辦，非常忙。
我沒想到媽會有意見，她淡淡地說：「你先去辦乖寶的，改天再去辦你爸的。」
我有點惱怒，說「為什麼要跑二次阿！」媽不回答。
不得已，先到戶政事務所幫乖寶辦入戶口，因為醫院的資料都和戶政系統有連線，辦到一半，承辦的小姐突然抬起頭，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我說：
「你爸爸的，還沒來辦喔？」
「阿，還沒，之後再來辦。」像是被抓到什麼小辮子一樣，我也不好意思了起來。
「沒關係，好了，這份戶口名簿給您。」她交給我一張薄薄的戶口名簿，我才知道媽媽的心意。
那戶口名簿上面，有我父親、母親、我、太太，還有乖寶，五個人。
我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。
--
「可可夜總會」的結局，為了不要讓米高的曾曾祖父的亡靈就此消失，米高回到現世，希望喚起他的曾祖母的記憶，那是世上最後一個人擁有曾曾祖父的記憶，萬一她的失智症變嚴重，那曾曾祖父的亡靈再也無法見到家人。
只是，曾祖母的病已經很重了，無論說什麼關於她父親的事，她都沒有反應。
眼看時間就要來不及了，米高拿起吉他，唱出這首歌：
「記得我，雖然我將要說再見。
記得我，不要為我悲傷。
如果我將遠行，你會在我心中。
記得我……」
唱到一半，近乎昏迷的曾祖母嘴巴竟然動了，慢慢跟著唱了起來，因為她想起來了，這是父親小時候每天對她唱的搖籃曲。她，還記得。
--
記憶有一個特色，就是它是容易遺忘的。
我們有時候會對自己最愛的人做出很不好的事，像是吵架、欺騙、不理不睬、甚至是言語暴力。我常常覺得，某種程度上，是因為我們忘記了過去了那些記憶，忘記了曾經共度的時光、忘記了生命中重要的時刻，像是誕生，像是死亡。
如果我們能夠找到方法保有那些珍貴的記憶，也許就不會做出讓自己輕易後悔的事。
爸走後一個月，有一天晚上，乖寶睡得不太安穩，躁動不安，一直哭。
我把他抱起來，看著他的眼淚，輕拍他，哼兒歌給他聽。他慢慢冷靜下來，睜著大眼睛看著我，我小小聲跟他說：
「乖寶阿，我要跟你說爺爺的故事喔。爺爺很勇敢喔，17歲就一個人離鄉背井坐船到台灣來，自己開創自己的人生喔。爺爺很會燒菜喔，以前我下課回家，他總是準備好一桌滿滿的菜等我，還有每年過年超好吃的肉丸子，乖寶一定會很愛吃。爺爺還很會打籃球喔，以前他都帶我去投籃，他罰球很準喔…….我教乖寶打籃球，好不好？」
乖寶聽得好認真，屬於我們的故事，會這樣繼續傳下去吧。
老爸、老媽與乖寶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