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利用時間和老婆去看了近期最期待的一部電影，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＜比海還深＞。
故事描述一個年屆五十卻一事無成的中年男子，面臨父親的驟逝，工作不順心，希望與前妻復合卻總是遭白眼，又時不時擔心獨居老母親的多重人生困境。
由阿部寬飾演的男主角和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，在深夜因為二人都睡不著開始天南地北聊起往事。聊起過世的父親，母親突然堅定地說：「有一天，我也會死去。」兒子馬上頭別過去，嘴巴念著：「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……」母親繼續正色說：「每個人都會死亡……」兒子沉默不語，之後母親開了幾個關於死亡的玩笑。這一幕，令我印象特別深刻。讓我想起我的好朋友正賢最近告訴我的一個場景。
溝通高手，也無法從容面對死亡話題
正賢是一個國內知名封測廠的業務經理，年輕有為，被視為公司的明日之星。他特別為人所稱道的，就是他的溝通能力，無論是對老闆、對部屬，或是面對國外客戶，他總是非常有一套，可以隨時轉換說話的調性和內容，讓對方很容易了解他要傳達的理念。因此，他也被封了一個「溝通高手」的外號。
儘管事業一帆風順，但家人的健康總是正賢最掛念的。他是家中獨生子，父母老後，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主導。雖然家中成員不多，但總是充滿著歡樂。但是好景不常，正賢的父親，去年底因為末期大腸癌，過世了。
孝順的正賢，為了不讓媽媽感到孤單難過，把媽媽接到家裡一起住，還時常安排一些國內的小旅行，陪媽媽出去散心。今年過年，正賢想起這是爸爸走後全家人第一次過年。為了不讓媽媽特別感傷，除夕夜那天，他特別訂了一間知名餐廳的包廂，而且刻意把媽媽的姐姐一家人都請過來一起吃飯，十幾個人，好不熱鬧。
席間，正當大家高聲談笑之際，正賢媽媽突然眼神飄到遠方，淡淡地說了一句：「有一天我也會跟你爸一樣上天堂吧……」瞬間，在場的十幾個人的聲音和動作都靜止了，沒有人說一句話。正賢也被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嚇到，脫口而出：「媽！大過年的幹嘛說這麼不吉利的話！」他說完後，大夥同聲附和：「對阿，大過年的，媽來，吃菜吃菜！」很快的，在眾人的刻意談笑之下，整個空間的氣氛又轉為熱絡。但是正賢的心中，一直隱隱覺得不對勁。
當晚，正賢很後悔，不停跟太太說：「為什麼我會脫口說出那句話呢？會不會傷了媽媽？可是那一剎那，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……」他的太太，也不知怎麼安慰正賢。
害怕談論死亡的我們
無論是日本，或是台灣，我們都是害怕談論死亡的民族。彷彿有一種神祕的力量，是不可以說出來的。所以我們小的時候，只要不小心說了：「我要死了。」長輩們總是說：「呸呸呸，亂說話，不吉利。」於是，我們長大之後，面對父母開始談論到死亡的話題，我們會有「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……」的反應，也就不那麼令人驚訝了，不是嗎？
另外一部分，是我們心裏的最深處，隱隱約約害怕著離別這件事。想像摯愛的親然有一天要離開我們的場景，令人無法接受，也不想準備。所以，乾脆不聽、不想，不說。
但是不說，就不會面對嗎？
該怎麼說？
從之前「預立醫療決定」的文章發布以來，許多朋友都問我一個問題：「如何和長輩開口談論死亡？」面對這個問題，我都會這麼回答：「很難，這真的很難。」因為我們不願談論死亡，長輩也不願談論死亡，所以很容易就讓彼此陷入一種緊張的情境。（後來，我還為此寫了一篇文章。）
如果由我們開口談死亡，是這麼困難，那有一天，長輩主動開口談論這個嚴肅的議題的時候，不是就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樣，應該好好抓住不要錯過嗎？
其實，溝通就像是棒球中，二個人互相傳接球，你丟過來，我丟過去，溝通才會持續下去，也才能更加了解彼此的心思。如果說了：「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」，那就好像把球藏起來，不再繼續丟下去了。
那麼應該怎麼說呢？你可以試著說以下三句話：
一、「你是不是很擔心這件事？」
長輩說這句話，心理面可能存在著某種的擔心，比如說，擔心自己的身體，擔心孩子，擔心家人，擔心財務，擔心……如果你可以先把他的情緒說出來，說不定他就會說出更多。
二、「最近常常想這件事嗎？」
用比較和緩的方式，間接探詢他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，可能是最近身體不好，可能是近期家人朋友的逝去，也可能是看了一本書、一部電影之後有感而發……知道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，也許會有更好的討論。但是要注意，不要直接說：「你為什麼這麼問？」很容易讓人有一種批判的感覺。
三、「真的很難面對耶，有時候談論這個議題我會很不自在。」
如果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，也無法同理長輩的心情，那就很直接地把自己尷尬的情緒說出來吧。讓長輩知道原來你也對這個議題很重視，但有時也會很不想談論到死亡的話題，其實也是同理心的一種展現。
故事的後續……
我跟正賢提出了以上三個建議。有一天晚上，正賢和媽媽說：「媽，你上次提起了爸爸離開的話題，你是不是也很擔心自己的身體……」後來，正賢跟我說，他的母親那天晚上話匣子大開，母子說了很多平常不會說的知心話。彼此對於死亡的想法，又拉近了一些些。
各位朋友，下一次，如果你遇到長輩主動跟你談論死亡的話題，也許，在脫口而出：「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話……」這句話之前，我們可以再想一想。
（作者為安寧緩和專科醫師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