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著《不得已的鬥士》書稿,我突然想起,前幾年照顧過的一位病人,和他淚流滿面的女兒。
死亡的真面目
2016年,我剛剛升任緩和療護病房的主治醫師,遇到了張大哥。63歲的張大哥是肺癌末期的病人,他來到我們安寧病房時,已經全身骨頭轉移合併腦轉移了。他瘦成跟皮包骨一般,因為腦轉移的緣故,意識在半夢半醒間浮沉,但是因為肺部被腫瘤吞噬到幾乎無可換氣的肺部組織,所以只要他一醒來,鋪天蓋地吸不到氣的感覺就會如潮水般襲來。他開始大叫。其實也不算真正的大叫,因為他太虛弱,所以他的吶喊,旁人聽起來像是呻吟。
他不是我主治的病人,但我在假日值班時遇到他和他的女兒。我永遠不會忘記,他那約莫三十多歲女兒,在我走到張大哥床邊的時候,站起來跟我說:「醫師,我覺得爸爸清醒的時候,他好緊張,呼吸就會開始急促起來。他好喘,但卻又不知道怎麼辦,他會一直瞪大眼睛看著我,抓著我的手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,醫師,你可不可以用藥物讓他睡著,讓他不要這麼辛苦,好不好?」他女兒說著說著愈來愈激動,也抓起我的手,彷彿是一艘海上失了方向的小船,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避風港。
我看著眼眶泛紅的女兒,心中充滿著不捨,說出四個字:「妳還好嗎?」
這四個字彷彿打開了某個開關,她的淚水潰堤,看得出很用力想要強忍住,但沒有辦法。她說:「醫師,我沒辦法,我真的沒辦法!」
我和護理師陪她哭了一會兒,陽光灑落在她和父親的身上。
這就是死亡,死亡總有一天會席捲我們身旁的每個人,讓每個人都很辛苦。但我們並非一點辦法都沒有。關鍵在於,有沒有準備好?
安寧緩和醫療在台灣遇到的難題
我一直認為,走到最後,每個人都需要安寧緩和醫療,因為每個人都會死亡。
安寧緩和醫療在世界以及台灣的起源,在《不得已的鬥士》第一章說明得非常清楚。但是,即使時間來到了2019年,台灣安寧療護已經推動了30年,還是遇到了很多問題和難題。例如,很多民眾對安寧緩和醫療還是不理解,甚至是汙名化,認為「安寧」就是「等死」、「放棄」、「什麼都不做」的同義詞。於是,即使原科的主治醫師有意願,很多病人不願意轉到安寧病房,或是不願意自己的家人轉到安寧病房。很多時候,我去看會診,甚至無法一開始就自我介紹自己是「安寧醫師」,因為很多家屬會馬上露出「不歡迎」的臉色,甚至有遇過馬上請我出去的。我只好介紹自己是「症狀控制小組」的醫師,「來協助您控制症狀」。
整體社會對於死亡的恐懼和不願意討論,常常導致很多末期的病人家屬,在我們去看會診的時候,一邊跟我們擠眉弄眼,一邊搖頭,試圖暗示我們不要把「病人快要死掉」這件事情告訴本人。正如同《不得已的鬥士》第一章所述,我小的時候,也不敢把筷子直挺挺插飯裡,不吉利;我小時候不敢用紅筆寫自己的名字,不吉利;至今依然有很多商業大樓,甚至是醫院,沒有四樓,因為不吉利。死亡,不正是每個人生命中一定會遇到的事情嗎?為什麼我們不能用一種正確的態度來面對它?
懂得死亡,更懂得生命
身為一位老年醫學和安寧緩和專科醫師,我從《獨老者的餐桌》就開始關注承紘的作品。承紘兼具理性與感性視角總是可以看到被報導者不常顯露出的一面,而那些面向往往是最富生命力的。後來,我們甚至一起上了電視節目,我也很榮幸能成為他新書中訪談的對象之一。
我自己寫書,也愛看書,但我認為《不得已的鬥士》這本書,是目前台灣少見以安寧緩和醫療為主軸,且貼身實地採訪患者生活細節的細膩文學作品。書中的幾個故事,也許不曾接觸安寧療護的讀者讀起來會覺得很悲傷、很難過,不知該如何面對。但,那其實就是我們工作的日常,更是每一個人最後一段路的縮影。唯有對死亡多一分了解,我們才知道如何更好的準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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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2016年,我後來幫張大哥加上了臨終鎮靜的治療,他開始熟睡,不那麼喘了,女兒的情緒也和緩許多。我也請了病房的心理師來跟女兒做了幾次的心理諮商,了解他心中的壓力與不捨。最後彌留的時刻,由於張大哥全家都是虔誠基督徒,於是病房的關懷師到床邊帶領全家人為張大哥禱告。
張大哥在全家人的陪伴下離開了,他得到了善終嗎?老實說,我不知道,每個人對善終的定義都不一樣。但是我確信的是,因為有安寧緩和醫療團隊的陪伴和治療,張大哥和家人在最後一段路,離「生命的圓滿」又更近了一些。
死亡,也會是「生命的圓滿」的一部分。
誠摯向大家推薦這本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