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你跟我一樣是臨床醫療工作人員，以下這個情境，你一定不陌生。
82歲的郭阿嬤，肝癌末期，她的主治醫師希望安寧團隊可以一起共同照顧阿嬤，所以我接到了會診通知。
一走進病房，阿嬤的女兒坐在床邊正在講電話。阿嬤看起來全身蠟黃，非常的瘦弱，閉著眼正在休息。於是我先跟奄奄一息的阿嬤自我介紹：「阿嬤您好，我是安寧緩和的朱醫師，您的主治醫師請我來看看您。」沒想到，正在講電話的女兒聽到我這麼說，眼睛突然睜得好大，從一個阿嬤看不見的角度，開始拼命向我搖手……
而我，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對話
跟阿嬤簡短的聊完，做完理學檢查後，跟女兒走到病房走廊，她其實非常客氣：
「朱醫師不好意思，我知道您是安寧的醫師，只是……只是我們目前還沒有讓媽媽知道病情，拜託您幫忙。」
老實說，在醫院多年，對這種狀況也已經見怪不怪了，而我也早就知道我下一個問題的答案，但還是得問：「是這樣，為什麼呢？」
女兒說：「媽媽年紀大了，爸又在二年前生病走了，我們怕她知道後，會承受不住。」
「所以媽媽知道到什麼程度了呢？」我問。
「她知道肝不好，我們跟她說，這次來做檢查。」她回答。
「你們有想說什麼時候要告訴她嗎？」我追問。
「可能……還需要一點時間吧。」她愈說愈小聲。
隱瞞的困境
對長輩隱瞞重大的病情診斷，這在台灣的文化上是非常常見的事。看了這麼多病人，發現其原因不外乎是二個：一、害怕談論死亡這件事。二、晚輩自我感覺，不讓長輩知道病情，對長輩在末期階段的心理健康有幫助。有時候，面對這樣的情境，醫師的角色也是相當為難。身為醫師，在病人意識狀態清楚且可以理性做決定的情形下，理論上是要把所有的醫療資訊告知，並說明每一項治療的優缺點。然而，許多家屬的觀念也非常強硬，如果拒絕他們的要求，跟家屬吵起來的狀況也所在多有。
只是有時候我們會發現，無論是醫師或是家屬，我們常常小看了病人。
隱瞞背後的真相
幾天後，我又到郭阿嬤的病房去看看她，這次沒有家屬在旁邊，阿嬤一個人盯著電視機。
「阿嬤您好，我是朱醫師，最近感覺還好嗎？」我問她。
「還好啦，住院之後感覺體力上比較有進步，最近吃東西也吃的比較多。」
「那真是太好了。」我開心的說。
閒聊一下之後，阿嬤突然間拋出一個讓我嚇一跳的問題：「醫師阿，你說說，我這個肝病，還能夠活多久？」
我急忙問：「您怎麼會這麼問呢？」
阿嬤說：「唉呦，這幾個月體力愈來愈差，吃也吃不下，愈來愈瘦，有時候還一直吐。本來可以走路的，現在連坐起來也有困難。待在家裡的時間愈來愈少，愈來愈常往醫院跑……每次問我兒子女兒，雖然他們都說沒事，唉，他們是我生的，我看的出來啦。醫師，我這個病，不會好了吧……」
我聽的冷汗直流，又問：「那阿嬤，你怎麼不跟你兒子女兒說呢？」
阿嬤說：「唉，不要拉！他們上班還要照顧我，已經夠忙了，我不想再增加他們的壓力了……」
是誰，隱瞞了誰？
各位朋友，我們常常以為，不說，病人就不會知道。可是，真的是這樣嗎？身體是他們的，一天一天的變化，不是醫師最清楚，也不是照顧者最了解，而是病人最知道狀況。其實，他們總是知道，只是他們不說。
故事中，女兒對媽媽隱瞞病情，而母親知道狀況，卻也隱瞞了女兒。
其實，她們隱瞞的不是病況，而是對彼此，滿滿的愛。
如果是你，你會怎麼做？
（作者為安寧緩和專科醫師）